刚一走进南通市北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以下简称“市北高新区”）展示规划馆，一位工作人员开玩笑说：“以往的到访者，对南通市北高新区会有两种不同的读法。”一下子，同行参观者的兴致被吊了起来，她随即说道：“不了解的人，会读成‘南通市/北高新区’，了解园区由来的人，才会读成‘南通/市北高新区’。”
“南通/市北”的故事要从15年前讲起：2010年8月，上海市原闸北区与南通市两地政府签订合作协议，由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和南通国有资产投资控股有限公司出资组建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南通）有限公司，合作开发上海市北高新（南通）科技城（以下简称“市北科技城”）项目；2015年11月，南通以市北科技城为核心区成立的南通市北高新区获批筹建省级高新区，2018年9月21日获批省级高新区。
这只是上海积极“走出去”，在长三角共建省际产业合作园区的缩影之一。要论省际合作园区“元年”，恐怕已说不清楚，但2009年无疑是重要年份。
当年9月，上海漕河泾新兴技术开发区海宁分区正式成立，这是上海的开发区第一次“走出去”对外异地投资合作的项目，也是沪浙两地建成的首家跨省合作园区。
很快，省际合作园区进入长三角决策者视野——2010年、2011年，长三角城市经济协调会曾连续两年开展“长三角地区跨区域联合开发区管理机制研究”，涉及86个合作园区，在全国合作园区中占比超“半壁江山”。2015年11月，上海市政府、江苏省政府决定在上海农场内共同建设沪苏大丰产业联动集聚区，成为沪苏首个省级合作共建园区。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明确提出共建省际产业合作园区，同时提出加快推进沪苏大丰产业联动集聚区、上海漕河泾新兴技术开发区海宁分区等一批省际合作园区建设，推动产业深度对接、集群发展。这些年，长三角不断涌现新的省际合作园区，除飞地园区外，还出现了毗邻地区、对口合作等各类合作园区。
不过，多年来省际合作园区的建设，也时常面临着体制机制不成熟、目标行动不一致、主动性积极性逐步下滑等现象，更深层次的原因则在于合作中存在的表里不一，零和博弈乃至画地为牢等理念问题。路虽远，行则将至。回顾来时路，长三角省际合作园区已有不少发展经验、合作举措，可供其他园区借鉴；进入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新阶段，持续推动省际合作园区试制度、探新路，也是长三角更好服务全国改革发展大局的题中应有之义。
既有面子更有里子
上海与长三角其他城市究竟有多少省际合作园区？一时间恐怕难以摸清。但长三角城市时常以合作园区数量，讲述与上海经济相融的故事，佐证“接轨上海”的成效——
以隔着长江的南通为例，自2007年6月上海外高桥（启东）产业园签约起，几年间与上海共建了市北科技城等7座合作园区，被称为沪通合作园区的“七朵金花”。上海“飞地”所在的盐城，同样不遑多让。
数据显示，目前沪盐合作园区11家，占上海对外合作园区的1/3，实现县域全覆盖。邻居浙江嘉兴同样不少，比如上海漕河泾海宁分区、张江长三角科技城平湖园等。
有了上海“冠名”，园区知名度可以快速提升，所在城市可谓挣足了“面子”，有些城市也许觉得已可以“躺平”。但更多的长三角人深知，这是一个促进生产要素流动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此之前，不少地方已经尝到甜头，人才、技术、品牌等生产要素就伴随着“星期日工程师”、与上海合作的各类联营厂进入，如此也促进了乡镇经济的快速崛起。
如何让省际合作园区不仅有品牌效应，更有经济效益，让双方既有“面子”，更有“里子”？这是省际合作园区的一道必答题。
在南通市民眼中，市北科技城是一张闪亮的城市名片——这里生态环境好、产城融合成熟，甚至还有企业自建的帽饰博物馆，住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这是一个园区”。原因也简单。建设之初，市北科技城就打造了一条市北河，并构成贯通的生态水网；对区域内待开发用地，会根据季节不同种上油菜花、向日葵、格桑花等，成为南通市民的网红打卡点。
富美帽饰博物馆新馆位于南通市北高新区，观众在馆内观赏各式各样展品。 视觉中国
同时，市北科技城还是南通的产业招商名片，生动诠释着“好生态带来新经济”的发展理念。2018年前后，深圳市凯木金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黄河到南通参加一场资本年会，午饭后被邀请到市北科技城散步，“他对这里一见钟情，拍了100多张照片才舍得离开”。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南通）有限公司总经理张小乐回忆，黄河很快买下50亩土地，成立全资子公司江苏京芯光电科技有限公司，生产用于汽车、安防等场景的摄像头模组等产品，更好服务长三角客户。
与临港集团开展的人才挂职交流持续多年，沪苏大丰产业联动集聚区（以下简称“集聚区”）党政办副主任杨进东颇有感触，他曾于2018年4月至9月被派往上海临港集团战略部挂职。“挂职方式，让我们了解上海园区的管理模式、工作方式，在两地之间起到桥梁、纽带作用。”杨进东回忆，2018年底，在临港集团同事帮助下，他在昆山牵头举办集聚区专场投资推介会，当天来了上海等地的57位客商，而计划仅邀请20人。
同时，集聚区有了临港集团的背书，招商吸引力和落地项目质量显著提升。近年来，集聚区不仅被纳入临港集团的“大招商体系”，跟兄弟园区共享招商项目信息，同时在临港集团推介旗下园区品牌时，集聚区都比较靠前。其间，总投资30亿元的正泰新能源、5.8亿元的新时代节能科技等一批重大项目，背后都有临港的积极推介和争取。其中，正泰新能盐城基地是由沪苏浙合作在江苏投资的首个制造业项目，2021年2月投产，去年开票销售93.5亿元，税收超9400万元。
在盐城沪苏大丰产业联动集聚区，正泰新能盐城基地光伏电池组件生产车间内，技术工人正在工作中。视觉中国
做到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无论是集聚区还是市北科技城，从中都能看到“政府引导、市场主导”的影子。“在省际合作园区中，把有为政府与有效市场结合起来，至关重要。”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江北新区发展研究院执行院长、江苏省政府参事室特约研究员丁宏以最近爆火的“苏超”为例解释道，“苏超”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政府搭台、企业唱戏、群众参与，如此才让一个业余比赛成为现象级赛事。
避免“零和博弈”
以往，共建省际合作园区，其中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将合作中先发地区的项目直接导入后发地区，前者实现腾笼换鸟，后者快速承接产值与税收。但如果站在先发地区角度看，会担心被单方面挖项目、抢人才，若是换到后发地区角度，也会担心只是承接高污染、低附加值的项目。如此便陷入了“零和博弈”的怪圈。
但张小乐并不认同这个结论。“从上海园区挖了几个企业？”张小乐自问自答道：“0！我们从来没主动挖过上海园区的企业。”
市北科技城建设初期，也是上海市北高新园区由传统制造业向高技术服务业转型的关键期，此时承接了市北园区的部分产业转移，北极绒、华启信息等企业在此发展至今。从2016年起，随着市北园区转型进入尾声，市北科技城转入“管委会为主、开发公司为辅，立足上海、面向全国”的招商新阶段。
熟稔江苏乃至长三角园区发展的丁宏直言，省际合作园区不能变成“零和博弈”，此消彼长，而是必须找到利益共同点，做大蛋糕，这便是合作双方面临的又一道必答题。
市北科技城的合作历程，或可提供一种解题思路——
“这个项目成功之处就在于有个明确的回报模式。”张小乐介绍，从合作之初，双方就定下“成本共担、收益共享”的合作共赢模式。在成本共担方面，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先期一次性投资40亿元，用于征地、动拆迁、市政基础设施建设及园区服务管理；原港闸区政府负责土地控规调整和土地征收。在收益共享方面，双方约定，工业用地出让金的全部和经营性用地出让金的65%归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南通）有限公司所有，35%归原港闸区政府所有。
找到利益共同点后，如何合力把蛋糕做大？“园区三分建七分管。”张小乐介绍，这不仅体现在园区的日常维护管理，更在于与当地探索出一套“统一决策、协同管理”的机制，以此高效推动项目开发。
具体而言，双方构建起“决策层—执行层”的扁平化组织架构。其中，决策层为联合理事会，由南通市和静安区（原闸北区）两地政府主要负责人担任理事长，定期召开理事会会议，负责重大事项决策、重点问题协调等；执行层为科技城建设管理办公室，由开发公司和属地政府抽调人员联合组建，协同推进开发建设工作，如今市北高新区管委会、市北科技城共同承担起园区招商引资等职能。
这场“双向奔赴”的合作，双方均收获满满。数据显示，目前超300家科创型企业落户市北高新区，40%来自上海、60%以上在上海有产业链合作关系、70%的企业与上海80%的高校院所开展创新协作，初步形成“上海研发、南通制造”的协同创新格局。于上海市北高新园区而言，这种合作助力了市北园区的腾笼换鸟、转型升级，同时获得直接经济收益，进一步提升“市北高新”品牌形象。
为了激发合作双方积极性，促进省际合作园区健康发展，长三角各地正探索更多可能性。
位于六安的六松现代产业园，在上海市和六安市对口合作中应运而生，2022年8月被确立为省际合作园区并启动建设。这个成立不足3年的省际合作园区，正探索长三角跨区域利益共享机制。今年2月，沪皖两地联合印发针对园区的统计数据分算的试行使用办法，对松江方面推荐落地六松现代产业园的企业，5年内六安与松江进行财税分成和统计数据分算，其中松江占比40%。
截至4月底，六松现代产业园签约亿元以上项目11个，其中8个上海项目，总投资约104亿元。目前，曼盛包装、赛富乐斯半导体已成为首批落实利益共享机制的项目。“两地合作就是要谋求共赢，从长远看，为当地招一个项目，不如建一个机制。”松江区派驻六安挂职干部、六松现代产业园区运营管理有限公司总经理丁健表示，上述两个项目只是上海与六安利益共享的开始，后续只要企业符合条件，将立即启动分成分算申报工作。
跳出“一亩三分地”
在省际合作园区中，同样存在着“画地为牢”的情况：一方面，“种了别人地，荒了自家田”的思想怪圈无疑束缚了双方的合作；另一方面，也有人认为，此处产值、税收都不算自己的，何必多费力气，只顾扫好门前雪。
但市北科技城与市北高新区，早已“不分你我”。“我们都拥有一个名字——市北高新，这是我们最值得说的。”张小乐话语中满是自豪，正因有了5.24平方公里的市北科技城，当南通干部看到溢出效应后，主动规划了一片区域，以点带面发展，这才有了68.08平方公里的市北高新区。
当地“老法师”打了个比方：市北科技城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搅动起一层层涟漪，而最内层的涟漪就是市北高新区。当地干部透露，2023年已启动国家级高新区建设的市北高新区，未来有望继续“扩圈”。
这正是省际合作园区跳出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典型代表。近年来，市北高新区聚焦的“芯片+药片”两大战略性新兴产业，与市北科技城密切相关。以芯片产业为例，张小乐介绍，芯片设计企业和相关研发平台集中在市北科技城，芯片的材料、制造、封装等企业集中在沈海高速公路的南通北出口附近，市北高新区专门规划的一处7平方公里的半导体专业园区，能更好地满足环保要求，两块区域由此形成分工合作。
百优达和科凯生命，是市北科技城、市北高新区的生物医药代表性企业，两者创新产品分别为人造血管和心脏瓣膜介入器械等。多年前，为帮助企业度过初创期，当地政府出资约600万元，买下市北科技城内一栋约700平方米的办公楼宇，供两家公司孵化成长。“如今两家企业都已在科技城拿地建厂，又成了邻居。”张小乐介绍，两家公司均在上海张江设立了研发中心，目前其创新产品也在逐步取证上市。
借助省际园区合作，整个长三角未来将加快创新资源跨区域共建共享、创新成果跨区域转移转化、创新产业跨区域协作协同，因地制宜发展新质生产力，共同打造世界级产业集群。
同样在市北科技城的修实生物医药（南通）有限公司，关注多肽药物赛道。公司总经理殷海兴介绍，公司创立之初便与华东理工大学等上海高校建立产学研合作，同时借助长三角的产业链和供应链创新整合，让企业得以摆脱“单打独斗”，实现“团队作战”。
随着园区开发建设接近尾声，开发公司的使命即将完成。
张小乐透露，目前公司与市北高新区正探讨下一步合作，初步形成“1234”合作思路，即再做1块拓展区；共建2个飞地，在上海市北高新园区挂牌离岸孵化飞地，在南通市北科技城挂牌落地加速飞地；此外，还将共建总额为3亿元的产业基金，并落实定期会商、领导互访、活动联办、人员挂职交流4项保障机制。
为做好合作的后半程，上海市北高新集团（南通）现代服务产业管理有限公司成立后，聚焦产业招商、创业孵化等业务，完善利益共享机制。“生态招商”是张小乐和团队拿出的新举措——今年1月初，南通市赛艇运动协会在市北科技城宝月湖成立，集赛艇、皮划艇、龙舟等于一体的宝月湖水上运动基地同步启用，目前已接待约40家沪通企业在此开展团建活动。
国际选手在市北科技城参加划龙舟活动。
5月底，市北科技城举办科创杯龙舟邀请赛，迎来澳大利亚、马来西亚选手参与，这是当月到此的第二波国际选手。活动当天，张小乐发了个朋友圈，并配上文字：龙舟搭台，招商唱戏。
集聚区也正跳出园区看园区，更好服务当地经济。一方面，目前集聚区已升格为盐城市直管，能级有所提高；另一方面，盐城也有更宏观的考量，将整个大丰作为飞地经济溢出效应的承载地，联动大丰港经济开发区等，打造园区组团，共同招引项目落地。
从长三角一体化视角看，未来的省际合作园区正是上海国际科创中心功能辐射的重要支点和通道。丁宏认为，应当结合长三角产业链、产业生态，在长三角整体规划中对省际合作园区进行系统梳理和重新定位，并结合当地主导产业，优化园区主导产业，提升园区与所在城市的产业联动性、互补性，避免同质化竞争老路，进而在长三角打造更多“核爆点”，更好推动长三角一体化高质量发展。
从全球视野来看，长三角肩负代表国家参与全球竞争的使命，在省际合作园区的发展中，各地应当算大账而非算小账。如此，共建省际合作园区的双方才能实现“双赢”，遍地开花的省际合作园区才能让沪苏浙皖实现“多赢”，最终百川归海，汇聚成长三角一体化的“一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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